《沒有媽媽的超市》:一場母後的重建之旅

by MaxJames
沒有媽媽的超市

最先知道這本《沒有媽媽的超市》是聽到連俞涵在《山羌閱覽室》中的介紹。那時雖小小心動,但並未入手。沒想到今年我就失去了媽媽。前些日子到台北散心時在一間書店又看到它的朱紅身影,馬上決定收編。讀完大愛,絕對是我今年前十喜歡的作品。

作者蜜雪兒.桑娜是韓美混血,現在是獨立樂團「Japanese Breakfast」的主唱。這是她的第一本書,講述她陪伴癌末媽媽到生命終點的過程與母喪後自我重建的心路。以下聊些心得。

【相愛相殺】

母女相愛相殺在散文中不算罕見,但蜜雪兒與她媽媽大概是屬於特別激烈的版本。

蜜雪兒的媽媽在她出生後就把時間和注意力都投注在她身上,總想把她雕琢成最完美的樣子。比方說她媽媽對外表非常重視,在嬰兒時就常捏蜜雪兒的鼻樑,怕鼻子太扁。每當她駝背時就會命令她:「抬頭挺胸」。

到了青春期時,她媽媽甚至挑剔起蜜雪兒的體重,或嫌她把眼線畫得太粗,連穿什麼衣服都能讓母女起爭執。更糟的是,大概是父親的遺傳,中學時的蜜雪兒陷入極大憂鬱,導致成績一落千丈。這讓她與媽媽的關係更加劍拔弩張。

而一切在蜜雪兒開始玩音樂後變得更加混濁。對那時的蜜雪兒來說,音樂是唯一的救贖。漸漸地她越發投入,開始寫歌、做小型表演。原本媽媽只是冷眼看待,但在蜜雪兒開口說想租錄音室做專輯時整個爆發。爆吵一頓後她倉皇離家,然後申請了離家很遠的大學。

或許是距離讓他們冷靜下來,兩人關係在蜜雪兒上大學後漸漸改善。媽媽每個月總會寄來幾個大紙箱,裝著爆米花或辛拉麵。蜜雪兒返家時也會細細檢查自己的儀容,想讓媽媽發現自己成熟、長大了。

隨時間流轉,母女終於從相殺漸漸走回相愛,青春期的傷痕逐漸撫平。蜜雪兒自陳:

要到許多年後,我從大學畢業了,才漸漸明白維持一個家代表什麼意思,也才明白過去多麼自以為是,多麼理所當然地住在家裡。

沒想到和解之路才要展開。媽媽就被診斷出癌症。最初,蜜雪兒把這當成是個彌補機會,希望當個全心全意照護媽媽的完美女兒。然而,媽媽終究沒能康復。書中從癌末到過世的描述超級揪心。雖有點地獄,但讀時其實有種追連載的感受,明知很痛卻忍不住直往下翻。書中的這段話讓我看得很是難受:

直到最近這幾年來,我們才開始破解謎團,開拓出足以容納彼此的心理空間,也才開始懂得欣賞彼此的差異,懂得把握彼此如照鏡子般嚇人的共通點。沒想到,幾年的豐收才正要結果,我們共處的時光就被無情打斷,只剩下我一個人,沒了鑰匙,茫然解讀身上繼承的秘密。

【食物氣味】

書名《沒有媽媽的超市》其實已經暗示了食物是貫穿全書的主角。這裡的超市指的是 H Mart,是間專賣亞洲食品的連鎖超市。對許多韓國人來說,這是個能找回家鄉味道的好所在。對蜜雪兒來說,這些各色各類的食材正是串起她與媽媽連結的要素。蜜雪兒就說:

媽媽不在以後,我去H Mart 老是會哭。

蜜雪兒說,雖然她媽媽在各方面管教得相當嚴,飲食方面的規矩卻很寬鬆。她不愛吃的東西絕不要求她吃完。因為她媽媽認為飲食是種享受,勉強才是浪費。此外,她媽媽也總不吝於用食物表達她的愛:

飲食,是我媽媽表達愛的方式。不管她表面看起來有多刻薄、多不講情面,再三鞭策我滿足她那些頑固的期許,但每次打開她做的午餐便當,吃到她按照我的喜好烹煮的晚餐,我總是能感受她的關愛。

在關係緊張的時候,食物也是接起兩人的好幫手。每當蜜雪兒從大學返家,她媽媽就會先醃好牛小排,再把冰箱填滿小菜。蜜雪兒說,每當聞到牛小排的香味,就覺得那是「家」的味道。

也因此,當媽媽被診斷出癌症後,返家照護的蜜雪兒第一時間想到的也是食物。遺憾的是,不管是她做的韓式蒸蛋,又或從媽媽愛店叫來的牛肉年糕湯,虛弱的媽媽都無力下嚥。殘酷病魔硬生剪斷食物的鍵結。

好在,如此連結千絲萬縷,沒那麼容易被剪盡。在喪禮後,蜜雪兒試著做了經典的韓式暖心料理大醬湯;感恩節時,她也自己填料、烘烤火雞。藉由料理,她慢慢療癒了自己。在媽媽離開後,幫助蜜雪兒重建的依舊是母女兩人最愛的食物。

【混雜認同】

除了食物,身分認同也是穿透全書的主軸。蜜雪兒是韓美混血(媽媽是韓國人,爸爸是美國人),如此身分似乎注定了她的混雜矛盾。

蜜雪兒說她小時候最不想被問的問題就是「你是哪裡人?」如她說的:

我臉上有某種特徵,看在他人眼裡,會被解讀成一種脫離根源的事物,彷彿我是哪來的外星人或外來的奇特水果。

因此,少女時的她極力想擺脫「亞洲」的標籤,比如拍照時不比「YA」,怕像個亞洲觀光客;甚至還假裝自己沒有中間名,因為她的中間名「正美」其實是媽媽的名字。

妙的是,隨著年齡增長,蜜雪兒卻逐漸想找回這樣的血緣連結。如此感受在媽媽罹癌後更加強烈。食物在此又扮演了重要角色。蜜雪兒與來幫忙照顧媽媽的凱伊間的衝突可說完全體現了食物與認同的糾葛。

甫來到家中的凱伊,一早便煮了韓國家庭會為病人準備的松子粥。然而當蜜雪兒想學這道料理時卻被回絕,還得到「妳可以做妳和爸爸的晚餐」這樣的回覆。然後,當蜜雪兒擔心母親是否能吃近乎全生溫泉蛋時,凱伊只是嗤笑一聲,淡然地說,我們在韓國都是這樣吃的。

當然,凱伊或許無心,但這些話就像是在對蜜雪兒說:「你不是我們這一邊的人。」書中的這句話讓人看得疼:

好長一段時間裡,我努力想在美國獲得歸屬感,盼望此事勝過一切。然而當下這一刻,我只希望被當作韓國人,只希望眼前這兩個不承認我身分的人接納我。

蜜雪兒曾那麼不希望被他人注意到自己的韓國特徵,如今卻希望能被當個韓國人。如此焦慮,在媽媽離開後依然存在。像是她在 H MART 時便會問自己:

如果以後忘記家裡習慣買哪個牌子的海苔,也不能再打電話問誰了,那我還算是個韓國人嗎?

好在最後,讓她找回準心的依舊是食物。母喪後,蜜雪兒開始固定每月做一次泡菜。在製作的過程中,她不時想起媽媽老提醒她,不要和不愛泡菜的人談戀愛。逛超市也有同樣的療癒效果:

每次來H Mart,我不光是為了買烏賊和一美金三大把的青蔥而來,我也在這裡搜尋記憶。我在收集證據,以證明我那一半韓國人的身分並未隨他們一同死去。

藉由食物,她再次搭建起與媽媽的鏈結和血緣認同。

【後記:我的母後】

洪愛珠在推薦序說,這是本孤女的災後重建之書。很喜歡她的這段點評:

作者曾在濃度過量的母愛裡掙扎,後又在母親的日漸衰弱中練習獨立,最後在母親離開後,心靈的斷垣殘壁中重組人生。以傳承自母親的烹飪技能。以愛的餘溫。及,以書寫的形式。

整本書赤裸真誠,配上蜜雪兒細密的文字,雖然這樣說有點怪,但真的是好好看。

最後回頭聊聊自己吧。其實本以為這本書我會讀到大哭,但卻沒掉什麼眼淚。一方面是我刻意拖到情緒比較穩才讀,另一方面是她的情況與我沒那麼相似。我和媽媽沒有這種相殺折磨的戲碼。此外,媽媽也不是死於癌症。看到蜜雪兒癌末照護的掙扎,反而默默覺得媽媽沒受這種苦也好。

當然書中難受共感的地方還是不少。像看到蜜雪兒說她看到老太太時會覺得憤怒,氣她可以活到這歲數;又或讀到她媽媽重病時身體的水腫與口腔的泡疹的狀況,都讓我心頭一酸,實在太像。

然後讀到蜜雪兒找到她媽媽悉心珍藏的全家照片的段落時,更是難受到不行。因為我們家的回憶,舉凡照片、獎狀或證書也都是媽媽在整理與保管的。從媽媽離開到現在,我都還沒勇氣去翻那些東西。書中的這段話著實感同身受:

每一次想到媽媽不在了,我就覺得自己被堵在一道不肯退讓的牆後,沒有出口,只有那道我一次又一次撞上去的堅硬表面,再三提醒我那改變不了的事實: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前頭說,讀的時候沒怎麼哭。結果寫這篇文時倒是哭了好幾回。覺得媽媽對我好好。記得剛開始寫部落格時,她只跟我說想做什麼都好,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就好。她真的一直都很支持我做任何想做的事。好想好想她。

最後,僅以書中這段我很愛的話作結:

她授予我的教誨、她活過的證明,都還活在我身上,活在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中。我就是她的遺物。既然不能和媽媽一起活著,我可以成為她。

希望我能帶著媽媽給我的愛,好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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