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昨日世界》是賈德.戴蒙文明三部曲的最終篇章。在首部曲《槍炮、病菌與鋼鐵》裡,他透過層層推演導出人類發展不均的原因;在二部曲《大崩壞》中,他藉由細細爬梳大歷史找出文明衰敗的根由。在終曲《昨日世界》,賈德.戴蒙要用他對傳統社群的淵博知識與深刻洞察對現代社會提出反思。
與前兩部作品相比,《昨日世界》的結構跟目的性沒有那麼強。我覺得它更像是賈德.戴蒙以他和傳統社群相處的豐富經歷所寫成的人類學筆記。這篇文我想挑衝突處理、語言使用和危機意識等三個點跟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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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突處理】
人與人相處難免會有矛盾,不管是傳統社群或當代社會皆有各種數不盡的衝突。然而傳統社群處理衝突的模式與現代社會有很大的不同。
書中以一個發生在新幾內亞的車禍意外為例。一位小男孩因為違規衝到馬路中央,被一輛小巴當場撞死。這事如果發生在現代社會應該會等警方到場釐清狀況,再交由法院裁斷責任歸屬。但在新幾內亞,當地法律允許司機先行離開,因為即便錯的是行人,司機還是可能會被憤怒的行人拖下車活活打死。
之後的處理更是與現代社會大相逕庭。司機與他巴士公司的員工和老闆一起出錢幫小男孩的家屬辦葬禮,並進行了一個「道歉儀式」。司機與員工們先輪流致哀,向小男孩家屬表達歉意。接著,小男孩的父親感謝他們的到來,並表示他明白小男孩的死是意外,不是司機的錯,族人們不會報復。最後,大家一起享用甘藷餐(新幾內亞傳統主食)。儀式結束後,雙方互相握手,互道珍重再見。
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到傳統社群處理衝突有幾個特色。首先,由於傳統社群沒有現在社會的中央集權司法制度,所以遇到衝突時會透過雙方各自的支持者來一起解決。另外,因為傳統社群人口少,彼此往來頻繁,所以涉及衝突的人幾乎都認識彼此。在遇到衝突時他們會傾向透過上面這樣的賠償方式來重修舊好,畢竟以後「相遇得到」。
印第安那社群納瓦荷保留地大法官亞茲就說:「西方司法制度要尋找的答案是:發生了什麼事?是誰做的?但我們納瓦荷族則比較關心事件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誰受了傷?他們有什麼樣的感受?要怎麼做才能彌補傷害。」
當然,傳統與現在的做法各有優缺。傳統社群這樣「喬」事的方式最大的缺點,就是兩方如果協調失敗有可能會演變成部族間的戰爭。這點在中央集權的司法制度下幾乎不可能發生。誠如賈德.戴蒙說的,就算是最可怕的審判也比內戰或血腥復仇來得好。
但傳統社群的處理方式也有其優點。在現在社會如果發生上面的慘案,比較難想像兩邊的人會這樣溫暖地撫慰彼此。另外,傳統社群出事會由大家一起承擔。像上面的例子,要是司機無力賠償,同事或親族就得幫忙出錢。反之,現在社會重視個人責任個人擔。如果肇事者沒錢,受害者就很難拿到賠償金。
【多語社會】
傳統社群的語言的使用也與現在社會有很大的差別。以台灣來說,多數人只說中文,頂多還有台語和英文,而土生土長的美國人許多甚至只會說英文。但新幾內亞人卻往往會說五種以上的語言。
這是因為傳統社群都很小(只有幾千人或更少),而且日常生活範圍都不大,所以相鄰的社群多半會說不同的語言。比方說澳洲原住民有大約兩百五十個語言團體,平均每個語言只有一千個使用者。但由於這些社群間還是有交易、結盟或是通婚的需求,所以傳統社群的人們自然必須要學習多種語言,方便彼此打交道。
那學習多語的人與只會一種語言的人相比會有什麼優勢嗎?關於這點科學家們有過不少研究與討論。像有研究就發現,雙語者在涉及規則變換與訊息混淆的測驗表現上要比單語者優秀。當然,多語是否有優勢這點可能還需要更多研究來證明,但語言技能樹多點些應該沒什麼壞處。
然而遺憾的是,世界上許多的語言正在快速消失中。語言學家甚至認為到了二十一世紀末,現存的七千種語言只有幾百種語言能存活下來。或許有人會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語言更少大家不就能更方便地溝通嗎?但如同賈德.戴蒙在說的:
每一種語言都是獨特的,語言是思想和言語的工具、文學的載體,也提供獨一無二的世界觀。
對我而言,每個語言有自己獨特的選擇,而它們都很美,都值得欣賞與珍惜。每個語言的消失都是很可惜的,因為我們損失的不單只是溝通的方法,而是理解世界的更多可能。
這邊順便推薦大家可以去看《小心,別踩到我北方的腳》(新版書名叫《換了語言,就換了腦袋》),相信讀完會對語言的多樣樂趣有更深的體會。
【危險意識】
最後來聊聊傳統社群的一個特色:神經質。
賈德.戴蒙提到,他認識的新幾內亞人都很神經兮兮。比方說有次他打算在一棵巨樹下紮營,但他新幾內亞的友人卻不肯。因為他們認為那棵大樹已經死了,可能會倒下來,壓垮帳篷。賈德.戴蒙試著告訴他們說那棵樹看起來很穩固也沒有腐爛的跡象,再說森林裡並沒有什麼風。但這些新幾內亞人卻堅持不妥協。最終,他們把帳篷搭在離樹有一段距離的空地上。即便樹倒了,也不會壓到帳篷。
其實不只有新幾內亞人這樣。賈德.戴蒙發現,許多傳統社群對於危險也都保持這樣神經質的態度。對他們來說,如果做某件事可能有危險,儘管發生機率感覺很低,但要是你不想早死或年紀輕輕就跛腳,最好還是小心為上。換句話說,如此地看似病態的謹慎,其實是傳統社群長久傳承下來的生存之道。賈德.戴蒙稱這樣的神經質為「有益的神經質」。
突然想到,塔雷伯在《隨機騙局》也有提到類似觀念。他認為,在考量極端黑天鵝事件時,你所要關注的重點並不是事件發生的機率(因為你很容易低估),而是事件發生的後果你是否承擔得起。與傳統社群的考量如出一轍。
關於有益的神經質,書中還有另一個我覺得非常值得談的例子。賈德.戴蒙提到,有次他發現他新幾內亞的友人居然將作物分散種植在非常多地方,有些甚至離他住的村子有好幾公里。
事實上,許多傳統社群都有這樣「分散種植」的習慣。最初,這行為讓西方學者感到極度疑惑,因為這作法完全不符合經濟效益,不但需要花時間往返各田地耕種,田地之間的空間更是徹底浪費掉。然而這樣看似「無效率」的做法其實包含著大智慧。
學者後來發現,這樣的做法其實可以有效降低風險,增加存活的機會。因為每塊田地的產量會受到許多不可知因素影響,農夫在種植時根本無法預期哪塊地會豐收、哪塊地會歉收。如果你只有一塊大田地,不管平均產量多好,只要有一年無法收成,全家就可能會餓死。反之,如果你有很多塊田,即便有幾塊收成欠佳,你依然可利用其他田地養活家人。
換句話說,傳統社群的農人在意的並不是最高效的生產,而是要確保在各種未知的黑天鵝影響下,他們都能養活自己的家人。這點恰恰又與塔雷伯在《反脆弱》中的觀點一致。如塔雷伯說的,效率其實很「脆弱」,而傳統社群的農人正是透過這樣看似無效率的分散種植達到「反脆弱」的效果。
【後記】
老實說這本書涉獵範圍超級廣,從戰爭、宗教、育兒等各種主題都有聊到,可說是裡裡外外把傳統社群跟現代社會給比了一輪。
不過,賈德.戴蒙寫這本書的目的並不是要告訴你「過去好棒,現在好爛」,而是希望透過他的這些觀察,找出過去可取的地方來學習。另外要注意傳統社群彼此間的差異其實也很大。比方說在書中有提到傳統社群會殺嬰,但賈德.戴蒙也特別強調並不是所有傳統社群都有這樣的習慣。
如開頭說的,相較前兩二部曲,這本書目的性沒那麼強。《昨日世界》中各種比較未必會給你明確的「解答」,有些推論甚至不大嚴謹,但卻能激發出相當多的思考。很喜歡賈德.戴蒙說的:
我曾與新幾內亞傳統社群一起生活,他們改變了我的人生觀,也豐富了我的人生。我衷心希望各位讀者和我們的社會也能從傳統社群的生活經驗學習,去蕪存菁,以過著精采、富足的人生。
總之,這是本相當有趣的人類學筆記,依然是值得一讀的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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