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仰賴香吟的大名,但一直沒有機會閱讀她的作品。透過這本《白色畫像》,終於一睹風采(笑)。整本書由三個中篇小說組成。從書名的「白色」大概就可以猜到,內容與台灣過去的威權歷史有關。不過,面對這段慘痛歷史,賴香吟選擇用一種婉轉隱晦的角度,帶讀者看見這段歷史的切面。看似清描,讀完後勁卻很強,非常非常喜歡。以下分享些小心得。
Table of Contents
【三種視角】
如前頭說的,整本書由三個故事組成,故事主角的身份各不相同,讀來就像是透過三雙不同的眼睛,來探看那段霧濛的白色時代。
第一篇《清治先生》代表的是一種本土微菁英的視角。故事從主角張清治的初中時期談起,一路走過他讀師範、當兵、畢業,然後進學校當了「先生」(教師)。在那個本土受到壓制的時代,依靠腦袋與用功,依然捧得一般人生羨的鐵飯碗。
而第二篇《文惠女士》稍微平民了些。主角文惠出生於日治時期。雖然曾讀過書,但在國民政府時代卻派不上用場。為了生計,便到了一名醫生的家中當幫傭,一作就是數十載。
最後第三篇《凱西小姐》的畫風再次轉變。主角凱西書念得算高,但礙於本省人的身分,工作上總難探出頭。後來索性出了國,到海外兜轉,也因此結識不少海外的反動菁英。大概是三篇中「政治」味相對濃的一個故事。
雖說角色的背景、經歷迥異,但都能感受到他們身在那個時代的掙扎與無奈。像清治雖曾在學生時因為張光明的關係,受到些許文學啟迪。但後來成為教師後,卻也只能在體制內謹慎度日,深怕惹禍。故事中談他握蔣經國手時的腦內風暴,真的把這樣的壓抑糾結寫了好透。前一秒才想:
他的樸實裝束,他的肢體語言,口吻神色,一不小心就讓人鬆懈心防,輕飄飄地妄動了起來。
下一秒就馬上提醒自己:
握握手就怎樣?千萬別傻!中計你就死定了!
而凱西雖然出了國,以為可以忘卻台灣。但「家」卻不是那麼容易放下的。書中的這段文字極美,但又讓人好憂傷:
人的記憶與能力也很神奇,她可以把自己裝扮越發優雅自如,他鄉作故鄉,但有些早晨,給自己熬一小碗白粥,光看那溫潤柔軟的色澤就知道,自己生命初始記憶,即使壓得極低,也還在那兒。
至於文惠,則有種舊時代的古典端莊。出門必定把自己打理仔細,符合她心中的「規矩」。雖然在時代轉折下活得堅強,內心卻還是隱隱有些遺憾。最後彌留之際暗想雅怡不要叫歐巴桑的段落,真的是看到鼻酸:
歐巴桑,莫叫我歐巴桑啦,ふみえ,ふみえだよ,叫文惠(bûn-huī)亦會使。
【歷史切片】
這三篇故事的一個共同特色是它們的時間跨度都非常長,幾乎走過主角們大半的人生。閱讀時,總能窺見許多歷史切片,看到過去的「特別」景致。
例如,從日治到國民政府後,本土受到壓制的景況。像學校禁止說日語,連學生說台灣話也無端挨罵。再比如,凱西因為本省人的身份,在求職時處處受限。書中這段口試段落完全體現了這樣的窘境:
「府上哪裡?」
「台北」
「不是問妳住址,問妳哪兒來?」
凱西小姐愣了愣,不懂,只好再說仔細:「台北,萬華。」
口試官點點頭,沒再問下去。
凱西小姐告退,一轉身,回過神來,哎呀,人家問的是省籍呢。
此外,反共時代的思想壓抑與專權統治也不時出現在故事中。像張光明的詩就被老師給狠批一頓:
什麼象徵,什麼幽靈,唉。俞老師紅筆圈圈點點,責備他們說:「你們這些本地孩子就是不知道亡國痛,大陸怎麼淪陷掉了,你們麼知道嗎?」
對書中提到的建成阿舅笑問清治開票時是否有關電火(電燈)的段落很有印象。雖然只是閒話家常,卻隱含許多那段歷史所不能訴說的無奈:
「你老實佮我講,開票的時陣,關電火,是有影無影?」
「阿舅,莫講這啦。」
「好好好,莫講,莫講。」
除了上述這些本土的歷史切片,《凱西小姐》則提供了更多元的視角。像凱西一出國就撞上當時風起雲湧的學潮:
凱西小姐一路讀書上來,不是國民黨反攻大陸,就是中共統一台灣,不需要她的意見,也沒人能有意見。然而,出了國,在怎麼魯鈍的人也會察覺,世界的模樣,原來和國內教育的並不相同,原來革命不是死路一條的事,街上滿滿是人,示威者與鎮壓者打成一團,還能喊叫總統下台!
此外,裡面描述海外反動活動的段落也相當有意思,常常看得有些血熱:
那樣寡言的顧公子,願意對人演說?願意開三天車,穿越半個美國去參加政治活動?他對台灣與中國的願景能夠實現嗎?凱西小姐思緒從巴黎飄回了艋舺,飄回了大稻埕,羅斯福路,衡陽路,檸檬水……
不過其中我印象最深的其實是透過凱西的眼,看見不同的出身人對於台灣的迥異想像與期待。像李舟對凱西說的那句:
妳沒有讀過〈失根的蘭花〉嗎?寫透了我們的心呀。
對土生土長的台灣人來說,可能真的較難共感。畢竟,台灣就是我們的根啊!對書中的這段話很有感觸:
這些關心時局的人,與其說懂得政治,不如說是共同厭惡國府高壓統治,倡言理想改革,以為是為國家好,不分省籍混在一起,至於國家應該是什麼樣的國家?能是什麼樣的國家?那是後來的分歧了。
只能說這就是台灣的複雜性嗎?每個人對台灣的認同都不一樣。即便能在某些議題上站在一起,某些想法卻永遠只能是平行線。這點放到現在也還是一樣的吧?
【白色側寫】
雖然白色恐怖時代轟烈可歌的故事不少,但賴香吟選擇用一種比較內斂的方式帶讀者感受這段歷史。三篇故事都透過一種側視的方式,隱隱呈現那段歷史中「恐怖」的部分。很有那種知道卻不能明說的「白色」氛圍,讀起來帶入感很強。
比如《清治先生》就非常隱晦地帶到了美麗島事件。看到洪老師明明失去丈夫,卻又隱忍堅強,還顧慮清治是不是受到她牽連而無法升上校長的段落,心頭真的酸:
「蘇主任,多謝您的照顧。我總是擔心,怕……」洪老師吞吞吐吐:「我,我是想問,不會是我給您造成什麼麻煩吧?」
而這樣的恐怖連身在海外都難以倖免。像是凱西就聽侯先生說,有人假借參加活動,抄錄同鄉會的名單回去打「小報告」,弄得大家人心惶惶。最後,連侯先生與美雪的簽證展延也被拒絕,甚至連護照都沒收去:
雖不是完全料不到的結果,但眼睜睜看對方連頭都不台,把護照收進抽屜裡去,美雪感到意外:「不給延就算了,憑什麼不還我」
「道不同不相為謀」對方冰冷冷地說。
要說書中最轟烈的部分,大概還是阿辰吧,真拿刀就往抓耙子身上刺去。書中的這個段落看得真的起雞皮疙瘩:
凱西小姐左思右想,越來越覺得自己早被盯上,從侯先生到阿辰,那些討厭的眼睛跟著自己,骯髒地寫著她的名字,那些討厭的抓耙子,老鼠似的尖嘴巴,阿辰不是把牠們給砍了?怎麼沒完沒了?
想來,這種恐怖既可以是有形的,也可以是無形的,壓抑著那個時代的許多人。看到最後阿辰說的那句:「對大局來說,敢有一絲價值?」,不禁無限惆悵……
【後記】
賴香吟的小說文字簡練,情節鋪陳細膩。透過這樣有點距離的方式看白色恐怖,反而更能感受在那個壓抑時代,小人物的無奈與掙扎。初看有些淡,後味卻相當濃,不小心就會陷進去,感受那段歷史的冰冷刺心。正如凱西小姐說的:
是恐懼,就是恐懼,太恐懼了,一道白色強光刷過去,看見的人都要瞎了眼。
賴香吟在後記中提到,這三篇故事糅合了零碎史料、人物回憶,希望盡可能走進那片白茫大霧中探看。裡面的這段字寫得真的太精準:
霧濃深重,人與人的形影面目經常遮蔽而模糊,哪兒傳來幾聲淒厲槍聲與叫喊,你我都聽見了,卻看不清什麼情形,驚恐起來,草木皆兵,就連自己也心慌了開幾槍。
作為活在現在的台灣人,能做的只有端看正視這段歷史吧。最後僅以書末的這段話作結:
故事,就當作回頭看一眼吧,畫像總在觀者與之對視當下甦醒,萬語千言,他/她們即是我們,至少我們是他/她們的延續,喚醒記憶並不是不可能的,我們要它,它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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